留学是一个很尴尬的词,因为这个“留”字不通。真正的意思,是游学,现在说来,是出国读书。这和陈源先生揭发的“感冒药”这个词的尴尬有点相似,因为从字面理解,“感冒药”,是吃了以后感冒的药。所以留学和感冒药一样,虽然是约定俗成,理解上也并无歧义,但是在词语上,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尴尬。除了词语上的尴尬以外,留学也是一种精神磨难。
精神磨难,磨是折磨,难是为难。但是事实上却经常倒过来。先是为难,再受折磨。首先为难的是,早留与晚留。很多人现在恨不得自己生的龙子凤女,小学毕业就开始留学,这样留出来,外语地道,派头也象煞外国绅士或者淑女;问题是这样留出来的人,中国文化一窍不通,思维习惯也和老子老娘大不相同,是谓不肖;日后回国,至多是象辜鸿铭,对中国文化的理解有点颠三倒四。如果不回国,干脆等于为外国贡献了一个公子哥儿,对中华民族,老子老娘,都毫无好处。
留得晚了,将近而立再去外国,外语之发音,永远生硬;抄袭一个朋友生动的说法,乃是鸡一嘴,鸭一嘴,毫无行云流水之感,倒象是鹦鹉学舌;邓小平同学当年在法国留学,估计也是留得太晚,因为毕竟没有看到,他老人家能用三种巴黎幽默,四句当地土话,把法国总统说得眼睛翻白。如果结结巴巴能和别人理论,倒也罢了,问题是到一定年纪,世界观完全形成,思维也成定势,和外国思维一碰撞,不免就要抬杠。试想,在人家的土地上,逆着人家的思维定势,专业抬杠,肯定是极端悲壮。所以早留和晚留,永远是一种为难。
早年的留学生,大都没有早留和晚留的选择,所以机会一来,就先留了再说。留了再说,也是一种境界,至少渡过了早留和晚留的难关;难关一过,就开始受折磨。最大的折磨,还是文化冲击,甚至于文化休克(shock)。文化冲击是个博士论文的大题目,细细说来,自不可能;但是可想而知,一下子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文环境,说的是鸟语,别人胳膊上的毛,都比自己的长,闷骚,是断断免不了的。好比北方人初到南方,满耳朵都是鸟语,盛饭的碗也是北方盛鸟食的大小,所以很闷;但是出了国,多少有点新鲜和刺激,所以也有点骚。
闷骚心情,以闷为主,以骚为辅;闷到一定程度,心理承受能力差的,不仅要文化休克,甚至要精神分裂。这种情形,在国外的留学生中间,也不少见。但是居多数的留学生,多少能在骚字上下功夫,和当地人拉关系,拍马屁,送点中国剪纸,甚至亲切地陪外国老太太聊天。闷和骚,在这里是必然的挑战和应答的关系,经受折磨,也是锻炼意志的良药。这样经过闷和骚的翻翻滚滚,终于成就了留学的一种境界:理解了别人的思维方式,鸡一嘴,鸭一嘴地和别人理论,并不十分抬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