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云 性别：女 年龄：31岁
约克会计专业本科毕业,曾为公司职员，现为全职妈妈。
严格地说，这不是一篇访谈，就算是我讲得一个故事吧。一个真实的故事。
说起来认识云已经很久了，不过一直不是很熟悉。印象里她是一个看上去相当舒服的女孩子：高高的个子，眉眼间却有着南方女子特有的温柔秀气。第一次见她是在朋友家，大概是2000年吧，她刚刚26岁，在申请约克大学的会计专业。
云不是特别引人注目的女子，几次见面都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象，但却记得她看人的样子：头稍稍的低下来，侧过脸，抬起眼睛，看着你，然后微笑，说不出的娇俏。从朋友那里也偶尔会听说些关于她的消息：99年移民过来的，开始在咖啡店打工，然后申请贷款去约克读会计，在学习的最后一年找了份相关的工作……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发展，象许许多多新移民一样。只不过听说她的男朋友在香港。
待产
大约是03年年中，忽然接到她的电话，问我可不可以存放一些东西在我这里，她要回国。她的东西倒是不多，只有小小两个箱子。问她几时回来，又不清楚：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不回来东西就送你们吧，她笑笑的说。大概一年以后，我们几乎不再提起她时，又忽然接到她的电话：“我想回去，你们那里有没有地方住?”于是，她成了我们的室友。
特别的是，这一次她的小腹已经明显隆起：要做妈妈了。她不再去找工作也不再读书，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买菜，做饭，吃东西。小小的apartment里每天都充斥着炖鸡或者鱼汤的味道，很中国。有时候令我想起小时侯过年才吃的鸡汤和那时团团圆圆的大家庭。云是一个很有条理的女子，自己买菜，做饭，收拾房间，一个人过的一丝不苟。脸色也非常好，腹中的孩子更是一切正常，一直到生产她都没有出现任何水肿之类的症状。人基本上算开朗，每天很认真的听胎教音乐，定期检查身体，熟读好几本关于怀孕生产的书。
同为女人，有时候我都羡慕也敬佩她：居然可以一个人在这里生孩子。她自己也会说：人人都说我很厉害，居然一个人生孩子。偶尔我们也会谈起她的先生，每每她只是简单的说：他在香港，很忙。在那几个月里也看到些不同的人进出她的房间，她说那些都是护士和社工，她这种情况，孩子的父亲不在安省，是可以领单亲妈妈的补助的。
生孩子
最重要的日子终于来了，大概是2004年9月初吧。云一次买了很多东西回来，还有牛奶和食用油什么的，拎回家没多久羊水就破了。她一个人叫了车子去医院，临走镇定自若的带上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大包和car-seat，并给社区里陪她生产的社区服务人员打了电话。第2天晚上她打电话来说生了个男孩，有7磅多，非常顺利。问我迟一天早上可不可以接她出院。于是我熬了点粥用焖烧锅带到医院去接她。路上我一直想象她应该是非常虚弱地躺在床上，象以前在电视里看到的产妇一样，也许头上还会包着什么毛巾之类的东西。进了病房，她居然坐在床边，手忙脚乱地给孩子喂奶。脸色又黄又没有血色，嘴唇干裂成一块一块。
“以前在加拿大生活了好几年根本没有得过病，没有进过医院，只听说这里福利好，尤其是医疗免费，我就回来了。想在这里生孩子比较方便，而且孩子生下来就是加国公民，以后也少了很多麻烦。可是我根本就想不到这里的医院是这样。你知道么?我进来的时候羊水已经破了，但他们只是让我呆在休息室没有人理。让我出去走，溜达了一个多小时，我就吃了一块蛋糕, 我买不到热的东西吃。后来给我分了一张床位，还是没有人理，只有陪我生产的人陪我。他们又要我去洗澡，洗了一个小时，孩子的头都出来了，护士才跑来，还要我hold住---医生还没有来!事实上，一直到我生完我都没有见到接生的医生!医院的餐是免费的，但没有热饮，都是冷的，只有意粉是热的，这两天我就吃了那块蛋糕和一点意粉。我也让护士给我热水，他们给我的是温水，而且还很奇怪的看我。。。”云一边絮叨着一边喝我带给她的粥—滚烫的，我们中国人的热粥。
孩子一直在昏睡，任云怎么折腾都不肯醒。隔壁是一个印度小女孩细细的哭声。云很焦躁：“人家早就有奶水了，我一点都没有，他这一天就吃了一点点罐装奶，他不吃东西怎么行?”
“可是，你自己不也没有吃东西么，我先热点牛奶给你喝?” 我悄声劝慰着云。不断的有护士和社工来来往往，跟她交代各种各样的事情然后留下不同的表格，想来都是必办的手续吧。云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和他们交流的毫无障碍，如行云流水。待他们走后转过身却对我说：“这些鬼佬和我们中国人真是不同。什么都可以吃?那怎么行?我妈说生的冷的硬的东西都不可以吃，不可以吃蔬菜水果，不可以吃鱼虾，也不可以吃莲子鸭子这些水里长的东西。。。书上说连盐也不可以吃。。。还要我洗澡?着凉了怎么办?我妈说一个月内不可以洗头，只能在一个星期以后用开水擦澡。。。我们哪里象他们那么强壮，生完了可以立刻喝冰果汁。”云一边说一边摇头。
很快有人来催促云出院了，按惯例，她这样的顺产只能在医院住一天。收拾东西的时候，云顺便把医院给孩子穿的衣服和包孩子用的棉毯，还有几个小尿片及几瓶罐装奶水收进了自己的行李包。她叫的车子只能在医院门口等，于是我拎起她的大包并准备帮她拎car-seat。她却制止了我：“还是我来拎car-seat吧”。Car-seat很沉，加上孩子应该有二十几磅重。我不知道她这样一个刚刚生完孩子只有一天又不曾吃什么东西的女子怎么有力气拎过那长长的走廊，还要上下台阶和电梯。我跟在她身后，看她摇摇摆摆的走着，步子很慢却非常稳。
单亲妈妈
回到家，门口等了一个女人，大概30出头，胖胖的，短发，很能干的样子。“是我请来的帮手”，云说。进了门，她们就在忙来忙去的安顿孩子和东西。很快，炉子上一左一右烧起了开水炖起了猪蹄汤。我也到厨房准备做点东西吃。
那个女人跟我打了招呼后压低声音说：“她这个人怎么样?我根本就不认识她。你知道么?她男朋友在香港有老婆孩子的。我老公在国内，他们公司和她男朋友的单位有业务来往，所以才要我来帮忙。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女人，也怪可怜的。其实你说我们帮的上什么忙?不过是洗洗涮涮，做点吃的，那能跟孩子爸爸在跟前一样么?”我蓦然记起当初和云开玩笑：“人家可都是说在加拿大，单亲妈妈大家爱，幸福啊。”
那个女人每天来几个小时，帮云炖一大锅汤，洗洗换下的衣服，买买东西。很多时间，还是只有云和孩子在一起，我就很自然的要帮些小忙，和她聊聊天。开始的几天，云一直没有奶水，每天有个男人会在上午打电话给她，接了电话她就哭，哭的止不住，又不肯说什么，只是哭，我只有一张接一张递纸巾给她。
有一次，正好护士来做例行的家访，睁着一双湛蓝的大眼睛迷惑不解。我只好说：“她没有奶水，很着急，很难过。”护士很快说：“没关系，每个妈妈都会经历这个过程的，你很正常，你的孩子也非常好。你要有信心，不要放弃，还要小心产后忧郁症，你要快乐一点才行。”云几乎是带着泪水向她微笑了。那几天，云疯了一样找寻着下奶秘方，打了很多电话，带来的书也被她翻了一遍又一遍。看着孩子会喃喃的说：“我有本事生下他却没本事养他。。。”我们的炉子上永远炖着奇奇怪怪的各种含着中草药的汤水。终于，云用吸奶器吸出了第一滴奶水。那是那么多天以来她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光彩。
第5天的时候，按要求，云带着孩子回医院检查。全副武装(一点都不夸张，才9月，她戴了帽子，穿高领的毛衣，还有外套)的她叫了一部车接送她和孩子，但还是花了几乎5个小时才回来。又没有办法在外边吃东西(那些食物都是不符合做月子标准的)，她仅仅喝了一杯热巧克力。
“在加拿大，一个人生活并不难，没病没灾的，随便打打工也就够吃够用了。所以我才有勇气回来生孩子，我觉得我可以，一直到生之前，我都觉得我应付的来。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是勇敢，是傻瓜，有毛病。这里真的不能有病有灾的，单单���查一下孩子，十几分钟而已，我要折腾5个多小时。带着才生5天的孩子，外边还飘着雨。在中国，我家离医院走路也不过十几分钟，还是随到随看，根本不必等。再说了，在中国生孩子可以住一个礼拜医院，哪里用着这么跑来跑去的折腾?就算折腾也不用拎着这么沉的car-seat。我这样没吃没喝没休息，哪里来奶水喂孩子?如果在中国，住医院什么都有护士，什么都不用管，当然能休息好。回家呢，我父母也能照顾我和孩子。我爸买菜做饭，我妈看孩子，根本用不到我。我两个哥哥的孩子都是他们带大的，他们又有经验，不象我一个人守着孩子有点什么事吓都吓死，但没有预约还看不了医生，干着急。真是后悔死了，到这里来生孩子。”
话虽这么说，孩子不可能丢下不管，也不可能就这样回去。云还是要打起精神来过日子。好在她的奶水渐渐多了起来，孩子也一切正常。只是我们的炉子好象从来没有关过，一直在炖汤，烧开水。我问那个帮忙的女人：“怎么会用这么多开水?“。
“哎，她呀，你不知道多麻烦!什么都很讲究，也不看看自己落魄到什么地步了。她什么都要用开水烫：碗筷，奶瓶，小孩用的毛巾;包括她自己洗脸擦身子给小孩洗澡，都要用温开水。开水呢又不能用热水管的水来烧，说是不干净，只能接冷水烧，可不就总在烧么。哎，我自己有时候喝都喝水管接的水，也没什么事，她真是的。这里又不是中国，什么都要按她爸妈的指示办， 她们家还不定是什么小地方呢，陋习这么多。还有啊，她折腾小孩子呢。小孩子喜欢向右边睡，她爸妈又说孩子不能只向一个方向睡，会把头睡歪了。她就不停的把孩子的头转到左边，孩子根本睡不安稳，不停的哭。你说说看，我们哪个人头是歪的?难道我们小时侯父母这么有空看着我们睡觉么?“女人一边说一边手里忙忙的在洗猪蹄。
宝贝，我们回家
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很白净的一个小男孩，胖胖的，看的出遗传了云的秀气，非常可爱。我看了跟云说：”你儿子以后招女孩子呢，长这么好。“云低了头，侧了侧脸，用我熟悉的那种姿态看我。虽然她那个时候谈不上什么身材，脸色也不太好，那一份神情里的娇俏却依然。然后看着儿子说：
”宝贝， 我们才不那么早找女朋友呢，对不对?妈妈还指望你拿奖学金读博士呢。 至少要读个博士，挣好多钱，给妈妈花好不好?妈妈最爱你了，对不对?看妈妈现在这么爱你，你将来一定会是个孝顺孩子，对不对?我们才不要那么早找女朋友呢。“然后回过头对我说：”你看，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其实回这边来生孩子是觉得这边环境好，在中国根本就避不开烟酒，小孩子哪里受的了?他的东西什么都是买最好的，我则是能省就省，我看连电脑电视也不用买了，混到回国算了。你看我吃的那些东西，两天一锅猪蹄汤，自己都腻死了，不过为了下奶给他吃，还不是要喝。他生在这边有了身份，将来他也多个选择，可以回来上高中什么的。我想等他的护照办下来了就立刻带他回国，我是再也不想回来了。其实回国也是为了他能有人照顾“。云吻着孩子的手：“妈妈的小心肝”。
”回中国?那你一个月900多单亲妈妈的补助不就没了么?“，我问道。
”没办法，我肯定要回去。你知道么?我刚来的时候住downtown，和别人share地下室，一个月的房租才180，住了一年呢。那时候去咖啡店打工，晚上12点下班，一个人走在Church上，居然都不害怕。现在想想，胆子真是大。后来去约克读书，住那里的宿舍，走到Jane和Finch 那边去买菜。走半个多小时，还是大的上下坡，我背过米，油，牛奶，甚至成箱的饮料。连小推车都舍不得买，觉得好贵啊。再后来我还去渥太华工作过一个冬天，住在洋人家里，他们家的暖气早上10点温度才升上去，每天早上冷的不得了去赶车上班。可是那是一个人，怎么都好办。现在两个人，根本没有办法呆在这里。是，一个月我可以拿到900多元的救济，但这么小的孩子，谁愿意和你同住?我会尽早搬家，自己住方便些，也不怕吵你们了。一个独立的单元最少也要600元，孩子的奶粉尿片加上衣服奶瓶什么的至少也一，二百元，剩下的钱连我吃饭都不够。还有了，谁能保证孩子不生病?生个病要不要打车?总是要出门的吧，车费呢?根本就不够花的。当然我也可以工作，但别说专业工作不好找，就算我能找到年薪4，5万的工作，拿到手的有多少?除了房租吃饭够不够雇个保姆?而且这样一来还有什么机会和孩子交流?而如果我回国，找一份几千元收入的工作，不但雇得起人而且也不会太忙，自己也舒服，孩子也舒服。而且我父母可以一个买菜做饭一个带孩子，配合得很好，他们以前就是那么带我哥的孩子，毕竟是自己的孙子，尽心。我来这里好几年，英语也没问题了，学位也拿到了，甚至工作经验也有了，可是想来想去还是得回国。只有在中国，才有家里人可以帮忙啊。你知道么?刚来的时候租房子，我很爱惜，临走还给人家打扫干净。现在你看看我自己都脏脏的，我真的顾不过来。有些事，比如吃东西啊，洗澡什么的，不是我一定要听我妈的，只不过我要万一病了谁来照顾孩子呢?我不敢不小心啊，也不敢不算计…“
我忽然的就想起云离开医院的时候拿医院毯子的那个细节。我们每个人在选择移民的时候大概都想过可能的困境，想过打工，想过节俭计较的日子。甚至我们也都经历过，可是如果那样的日子并不是短期过渡，而是持续很久的一个生活状态，那么会对我们的精神，行为方式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
后来，云在满月之后迅速搬了家。那时侯，她的孩子已经长到了8磅多，比大多数的孩子都长的快，而且非常健康。她搬到了downtown的一个apartment里去了，据说那个bachelor的月租才五百多。有一次去看她，屋子也还算整洁，果然没有电视和电脑，有一台CD机在反反复复播放着蔡琴的老歌，而对面的单元，却传来激烈的摇滚乐。云的气色好了很多，孩子也很可爱。她甚至已经开始收拾行装。抱着她的宝贝，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宝贝，我们回家。“
我不知道一个单身妈妈的路有多长，也不知道一对已年届七旬的老人还有没有能力配合的很好去带大他们的第三个孙子，更不知道一个对妈妈如此重要的孩子是不是真的能够幸福。但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曾经或者正在执着的寻找一个家园，但愿我们每个人都能最终拥有自己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