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吧！换个活法儿 

老贾是北京人，据说他和他媳妇儿都是名门之后。他媳妇家若是往上倒几辈，那可是皇亲国戚，说不定还是个格格。每当老贾和我说他家祖上的风光时，他的眉梢眼角都是皇城根下的气息。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不愿意去打断他的沉醉，我仿佛看到老贾戴着瓜皮帽，提笼架鸟，走在老北京的胡同里，胡同里有卖焦圈儿和豆汁的吆喝声儿。

老贾和他媳妇儿在出国前都在机关上班，不大不小的职务，没什么实权。整日的工作是一张报纸一杯茶。偶尔月底或是季度有几个总结会议，大家也就打打太极，探讨一下过去，展望一下未来，然后发现每个人的前途都是光明一片。

有一天会后，老贾夹着两棵大白菜回家，看见她媳妇儿在和面包饺子，就问他媳妇儿：“你说咱家这日子是一片光明吗?”

他媳妇儿和面的手没停，连眼睛都没抬一下，说：“老贾，水开了。

老贾夹着烟，慢慢地踱到厨房把火关了。

老贾倚着门框问他媳妇儿：“你说咱家的日子是一片光明吗?

老贾媳妇儿抬头望着老贾：“你就像趴在玻璃上的苍蝇，眼前是一片光明，但你看得见够不着。去把白菜洗了。”

老贾叼着烟，站在水池边洗白菜，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在老贾的手上和手里的白菜上。老贾看着流水觉得胸口闷闷的，掐了烟，认真地洗起了白菜。

饺子上桌的时候，老贾一边剥着大蒜一边和他媳妇儿说：“咱们出国吧!换个活法儿。”

他媳妇儿纠正着她闺女握筷子的方式，听到老贾的话，往老贾的碗里倒了一点儿醋，又加了一勺辣子，没说话。

房间朝南不缺温暖

2003年的深秋，多伦多的天空仿佛水洗一般的蓝，那种透明的蓝有一种让人晕眩的吸力。老贾蹲在自家的门廊上抽烟，看着女儿在院子里和一条小狗玩耍。

老贾掏出口袋里的手机，信号满格，电量满格。一个多星期了，面试的几个公司没有一家回电话。老贾站起来，把手机朝着天空，打开手机盖儿，信号从满格变成了四格，还是没响。

老贾冲女儿招招手，小姑娘半拖半抱着小狗走向她爸爸。老贾夹着他闺女，他闺女夹着小狗。老贾对他闺女说：“走着，闺女，老爸给你做炒疙瘩。”

老贾在厨房里做炒疙瘩，房客小张伸进来半拉脑袋问：“老贾，做什么好吃的呀?搭个伙儿呗。

老贾指着灶台边的一棵葱，对小张说：“把葱洗了。你媳妇儿呢?还没下课?”

小张剥好大葱，切成细细的丝儿，一边切葱一边和老贾聊天：“我媳妇儿找了份Part-time，下课后直接打工去了。

小张把葱丝儿放在一个小碟里，老贾在炝锅。小张问老贾：“工作找得怎么样啊?有信儿没?”

老贾摇摇头。老贾把葱丝儿放进热油锅，滋啦一声，满厨房的香味。

老贾媳妇儿进门时，看到老贾和女儿在桌边吃饭。老贾媳妇儿盛了一碗，紧了紧女儿的饭兜，问老贾：“有面试通知吗?”

老贾放下碗筷，对着他媳妇儿说：“这边工作不好找。一没经验二没文凭，要不然只能去做小张说的累脖儿工了。我想自己做点小生意。

老贾媳妇儿咕咚咕咚地喝水。老贾一看他媳妇儿喝水就知道他媳妇儿有话要说。老贾媳妇儿一口气喝完了一杯水，放下杯子，说：“家里的存款不多了。每个月的房租刚够缴贷款。一家的开销都在吃老本儿。你要是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这日子还是可以过的。等孩子出生了，让爸妈过来看孩子，我也找一份工作。咱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老贾低头看看媳妇儿隆起的肚子继续说道：“上次老徐说在美国和墨西哥边境做跳蚤市场挺有赚头。我想去试一下。

老贾媳妇儿又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杯水，把银行卡放在老贾的手里。

半年后的初春，积了一个冬季的雪在阳光下格外刺眼。老贾的院子朝南，积雪化得快，薄薄的积雪下透出一些小草的嫩尖儿。院子里有几只鸽子在觅食，大女儿总是把面包皮悄悄地扔在院子里。老贾左手抱着小女儿，肩膀夹着电话筒，右手在沏奶粉。老贾对着话筒嗯了几声：“好的。我明天就能上班。嗯，行。我有车。就这样，明天见。

老贾抱着女儿走到地下室，老贾媳妇儿在洗衣服。老贾喊了一句：“明天我去肉联厂上班，一个小时13块。”

烘干机轰隆隆地响。老贾媳妇儿没回头。老贾又喊了一声。老贾媳妇儿说了一句，知道了。

老贾上班的肉联厂在湖边，老板是个犹太人，同事中有几个中国人。中午，有个中东同事说他不愿意和老贾他们一起吃饭，因为老贾他们中午总是带猪肉，而他信教不吃猪肉，连猪肉味儿都闻不得。老贾就纳闷了，问他：“你闻不得猪肉，那你跑肉联厂来干嘛?那挂着一排排的不就是猪肉吗?”中东同事说：“我开叉车，我不杀猪也不吃猪肉。”说这话儿的时候，老贾发现这个中东同事是一脸的认真，但是看着有点滑稽。

老贾下班回家，大女儿趴在客厅的咖啡桌上一边看动画片一边做算术题。大女儿捂着鼻子对老贾说：“爸爸，你好臭哦，像猪的臭脚丫子。

老贾轻轻地拉了一下女儿的小辫子，笑道：“小屁孩儿，别听你妈瞎说。猪又不穿鞋，哪来的臭脚丫子啊。快点做算术题，爸爸一会儿看，全对才有冰淇淋吃。”

老贾媳妇儿在旁边乐得不可开交，怀里的小女儿露出上下两颗小牙也跟着乐。老贾曲起一根手指，用指节磨蹭小女儿胖乎乎的小脸，说：“你笑什么呀?你连猪有没有脚丫子都不知道。”小女儿咯咯地笑出声，把自己藕节般的脚丫子搁进嘴里。

一天傍晚，平静的一如往常。冬天，天黑得早。没到六点，外面已经一片漆黑，雪无声无息地下。老贾媳妇儿在厨房做晚饭，大女儿陪着小女儿看电视。楼上小张一家也在做晚饭，听见小张喊：“宝贝儿，家里没盐了。”一会儿，楼梯一阵咚咚的响，小张走楼梯总是很有特色。老贾媳妇儿从橱柜里拿出一盒未开封的盐，小张看见她手里的盒子，不好意思地说：“呵呵，嫂子，借点盐。”老贾媳妇儿笑笑，把盒子递给小张。

电话响了，老贾媳妇儿在围裙上擦擦手，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是老贾，声音有点儿暗哑：“媳妇儿，我在医院，脚被叉车轧了，骨裂了。

小张开车把老贾拉回来时已经后半夜了。老贾躺在床上，右脚包着厚厚的绷带。老贾看到他媳妇儿的眼睛有点肿，笑笑地说：“别担心。医生说修养几个月就会好的。今天一出事，我们老板就让我签了一份文件，说是工伤，单位会赔偿的。”

老贾的脚伤比他想象的要重，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无法下地。工作自然是没法儿继续了，老贾想幸好有赔偿。工伤赔偿石沉大海。屡次交涉，肉联厂的老板百般推脱，说事故双方都有责任，老贾之所以会受伤和他操作失误有关，公司不能承担全部的赔偿。并且说老贾已经签署了文件，承认自己有责任。

老贾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电视发愣，电视屏幕上在放一档购物节目。一个印度人在卖拖把，语速极快，那个拖把能拆能卸能通电，无所不能。老贾看着画面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晃，脑子一片空白。这份工作是家里唯一的收入。楼上小张两口子因为小张媳妇儿要去伦敦念硕士搬走了。院子里戳着的那块求租的牌子已经积了灰。两个孩子，一套房子，有贷款，没存款，没工作，没收入，这日子要怎么过。

老贾夹在指间的烟一直没点着。老贾媳妇儿静静地抱着孩子，坐在老贾的对面。老贾对他媳妇儿说：“咱要请律师吗?告他?”老贾媳妇儿摇摇头，怀里的小孩儿睁着黑漆漆的眼睛跟着妈妈一起摇头。

一个月后，老贾抵押了房子，搬到了一栋有些破旧的公寓。

一切都好不缺烦恼 

老贾的脚伤一直没有大好，一踮脚尖就会隐隐地疼。老贾能下地活动后，就在一家公司做清洁工，给现金，但是工时短，一天只有四个小时。

公司的同事告诉老贾，他这样的情况可以申请廉租房。

老贾去华人社区听了一堂关于如何申请廉租房的讲座。听讲座的时候，老贾拿了一个小本儿记下所有的申请程序。

老贾和他媳妇儿把所有的表格都逐条逐列的填好，递交前又仔仔细细地核对一遍。

半年后，老贾接到通知，有三次机会选择房子，假如三次都不满意，就需要重新排队等候。老贾选择了北约克的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房子隔街就是一家华人超市。

房子有些旧，社区的建设有些破败，一看就是缺乏修葺许久。

楼里的邻居好心地提醒老贾楼下停车千万别上锁。因为小区里经常有流浪汉，晚上太冷，就到车上避寒。若是车门上了锁，十有八九车窗会被砸。若是车门不上锁，那些流浪汉只是在车里“借宿”，损失会小一些。

老贾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栏杆的铁架子锈迹斑斑。老贾从旁边架子上的烟灰缸里拿起上次没抽完的半支烟，风大，火柴一下子灭了。老贾又点了一根火柴，笼在手心里，烟慢慢地着了。老贾靠着栏杆，半眯着眼。

小女儿推着学步车在客厅里来回地滚动。小车上有一排的铃铛，一晃动，铃音清脆，小孩儿咯咯地笑，笑声比铃铛声还清脆。自从小家伙摇摇晃晃地跨出第一步后，就仿佛尝到了甜头，精力无限，家里总能听到她的铃铛声和笑声。

老贾掐了烟，走进客厅，反手轻轻关上阳台的门。老贾把小女儿驮在肩膀上，小孩揪着老贾的耳朵笑得更开心了，露出上下两排细细小小的白牙，亮晶晶的口水滴在老贾的头发上。

老贾媳妇儿在厨房里烙饼，大女儿帮着她剥蒜，小手灵活地撕去蒜衣，白胖胖的蒜粒码了一小堆。大女儿和妈妈说着在学校里的新鲜事儿，说着老师夸她算术题做得又快又好。

老贾驮着小女儿在客厅转圈儿，荒腔走板地唱着沙家浜。

廉租屋缺修葺海被私有化

一日，老贾照常下班。一进门，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修理工打扮的人，回头就看见他媳妇儿抱着孩子杵在厕所门口。老贾走近一看，厕所的一面墙上被凿了一个大洞，黑黢黢的，看见夹墙里的水管。

老贾媳妇儿说：“老贾，你知道什么叫廉租房私有化吗?刚才那个人和我说了一大堆，我也没听懂。好像是说现在咱住的房子被人买了。”

老贾看着那个大洞问道：“这和这个大洞有什么关系?

老贾媳妇儿说：“刚才那人说大厦要修水管。”

老贾嗯了一声，洗完手，接过了孩子。

一个星期后，老贾媳妇儿一边拿拖鞋拍从厕所里爬出来的蟑螂一边冲老贾说：“你去楼下和管理处说说，这样可不行。”

一个月后，厕所的那个大洞依旧大喇喇地敞着。老贾媳妇儿用块塑料布暂时挡起来了，但早上起来就看见塑料布被耗子咬了一个洞。呀呀学语的小女儿会说的第一个词儿竟然是“虫虫”。

拒交房租被搬离

老贾和管理处交涉，如果再不把那个洞堵上，他就不交房租。

老贾上楼，看见大女儿站在沙发上尖叫：“爸爸，有老鼠，有老鼠。

老贾抄起鞋架上一只拖鞋，老鼠蹿过他的脚面，进了旁边的洞。

老贾两个月没有交房租。

三个月后，老贾接到法院的传票。大楼的房东以老贾拖欠房租为由将他告上了法庭。

老贾申请了法律援助。那个社区律师了解了一下老贾的具体情况，拍着老贾的肩膀表示同情。转过身儿就把老贾的情况事无巨细地通知了对方律师。社区律师交代老贾要怎么回答的问题，对方律师一个字儿都没问到，倒是问了老贾一堆稀奇古怪的问题，老贾张口结舌。

官司最熬人，老贾英文不好，还得花钱请翻译。判决下来后，老贾补交了两个月的房租，搬离了廉租屋。

结束语：生活是一种回声 沙漠背后是沙漠

我已经失去老贾的联系许久。但每次看《茶馆》的时候，看到常四爷的鸟笼和蛐蛐，就会想起老贾，想起他的名言：遇事只要你往好处想就会快乐，如果你掉进沟里，你都可以设想说不定刚好有一条鱼钻进你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