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醒来,安茜再次无法入眠,于是脑子里像过电影似地,翻出陈年旧账,琢磨自己的得失对错,一直到天蒙蒙亮,安茜起来给孩子准备早餐和午餐。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很久了。
安茜是那种传说中的留守女士,今年是她在多伦多的第八个年头了,丈夫留在国内经商。她们一家短登时,丈夫已经得出结论,这儿不是他的战场,他得回国,但是希望安茜和女儿安家在这里。安茜也没有多想,就按照丈夫的规划,在这里买房买车,安顿了下来。女儿进了多伦多最好的公立小学之一,安茜呢,去LINC班上学学英语。孩子放假的时候,她就会和孩子飞回去,一家团圆。外人看过去,真是羡慕不已。
刚开始在加拿大落脚的时候,安茜感觉还好,来加之前,安茜在一家外资药厂做市场,职场搏杀多年、在业界小有名气,不过安茜对那样的生活也并不满意,天天空中飞人似地四处游走,孩子生下来以后就没有怎么好好管过。安茜很想亲手带孩子,不过一入职场、便是身不由己,事情一件接一件,想停下来都不能,安茜不是不遗憾的,所以,刚到多伦多,一下子有了大把的时间陪伴孩子,还是觉得好。安茜也爱玩,每个周末排得满满的,玩遍周边的小镇,生活过得还充实,安茜倒也自得其乐,不过两年以后,可能是新鲜感过了,安茜周末的出游次数大大减少,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意思。
女儿那时已经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开始关注安茜的工作问题,经常会问安茜,你为什么不工作呢,还会告诉安茜该做什么样的工作。安茜原来就是个工作狂一类的女人,这么被女儿问着,心里面便有些稳不住,也开始留意各种渠道来的招聘信息,并根据自己的工作经历和教育背景,发出了简历,可是等来等去没有什么回音,安茜本来觉得自己是个不错的人才,这么一来二去地没有结论,真的让自己很是彷徨,安茜就和爱人商量着是不是也去学个新的专业,并且取消了孩子暑期回国的计划,准备再提高提高英语、做点准备,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让安茜改变了计划。
安茜在多伦多,结识了几个与自己经历相似的女人,有的还成为了好友,大家互相间有个照应,安茜心里很是依赖这些朋友,其中的一个朋友叫苏菲,是安茜难得羡慕的一个女人,她人长得好,又会打扮,也会生活,早早就在好社区买了套独立屋,家里布置得充满了艺术气息,一对儿女也很可爱,丈夫更是常常飞到这边,一呆就呆几个月。安茜和苏菲都来自北京,两人常常结伴带着孩子回国、还会约着同去学英语,因此早就熟得不得了。有天晚上,安茜打过电话去,明显听着苏菲有哭腔,安茜有些紧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二天苏菲也没有出现在学校里,安茜回家后再打过电话去,苏菲直说没事,随后却急急忙忙带孩子回国去了。安茜总是有些放心不下,有一天实在忍不住,就给苏菲在国内的家打了个电话,苏菲的女儿接了电话,女儿知道是安茜后,哭了,说妈妈和爸爸在吵架。安茜知道一定是有大事发生,给苏菲写了一份Email,很久之后,苏菲回了信,说正在考虑离婚、因为丈夫有外遇。
安茜在多伦多的女伴中,闹离婚的已经颇有几个,但哪一个也不如苏菲的事情对安茜的触动大,安茜不由自主地常给丈夫打电话,多的时候一天能打三、四个,其实也没什么事要说,丈夫接电话的时候难免会不耐烦,安茜便会多想,这时的安茜没有心思想找工作的事,每天脑子里转的,就是苏菲日后怎么办?自己日后又怎么办?失眠的毛病也是这时候开始添上的。她很快就收拾行李,带着孩子回了北京。那时苏菲还在北京没走,安茜常常把孩子丢到爷爷奶奶家,然后去找苏菲,苏菲那时候已经不再像在多伦多的时候那样光鲜艳丽,每天带着红红的眼睛,不是发愣,就是哭,安茜心里痛,从苏菲的只言片语里,安茜大概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无非是老套的第三者插足的故事,其实苏菲的丈夫很想维持现状,但苏菲那天打电话给丈夫后,还没有收线,就听到电话那头以为已经挂好电话的丈夫,用另一种口吻和别人讲话,苏菲不傻,没有挂掉电话,结果发现了这段维持了很有一段时间的翻版《手机》故事。
知道这些细节,对安茜简直是毁灭性打击,她开始留意丈夫的行踪,甚至几次忍不住要看看丈夫的手机短信,好在安茜是个在情感与道德上都有洁癖的女人,终于克制住自己,没有偷偷翻看丈夫的手机。但是天天处在疑神疑鬼的状态中,安茜的睡眠更差,几次想和丈夫谈谈自己的焦虑,又怕说出来后,反倒影响夫妻感情。安茜就这么患得患失地回了多伦多。苏菲最终还是离婚回到了多伦多,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安茜越看越心焦,对自己的处境也是更不放心,她知道夫妻两人这样长期分居的结果是什么,于是花了更多的时间回国去过家庭生活,有一年居然把孩子送到北京的国际学校上学,自己在国内呆了大半年。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三、四年,孩子上初中了,安茜才发现这样两地往来的生活再不能持续下去了,孩子初中的课程重了、要求高了,再这么跑下去,就要把孩子毁了。此时的安茜,也可能是走出了苏菲离婚事件留下的阴影,反正是终于在多伦多定居下来,不过孩子的假期是必定回国,此时的安茜已经年近四十。孩子上初中后,嫌自己体型不好看,要安茜带着去跳芭蕾、练体型,安茜每周要两次带孩子去市中心练舞,还要参加一些培训课,还要去学钢琴。安茜发现,自己的时间完全贡献给孩子了,孩子一下课,自己能干点的事儿,不过就是去各种场合学英语,光那种找工培训的短训班,安茜就上了四五个,收获不能说没有,但在培训开始的第一天,每个人介绍自己的时候,面对“你来加拿大多少年了?准备找什么样的工作”这样的问题时,安茜是真的不自在,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在多伦多的日子一呆就是八年,八年抗战呀,看自己除了出现了更多的白头发、添了更多的皱纹外,真的是没有什么大的长进。
那天朋友聚会,更给安茜一个刺激。来自国内的张凯,和自己一样,也是药学背景,六年过去了,这女人不仅拿到了药剂师的执业执照,更在一家大型连锁药店找到了一份全职工作,说起来这女人并不比自己背景强,来加后的头两年,张凯为了谋生,起早贪黑地在一家工厂里打工,下夜班后常常在大雪天站在车站等公车回家,一等就是半小时。张凯那时英语很不好,所以来了以后就放弃了做药剂师的念头,谁都知道,药剂师的执照很难考,耗的时间也长,很多有医药背景的人,来加拿大后就打消了从事这一行的念头,安茜也是如此。不过张凯被工厂辞退后,痛定思痛,下定决心考这个执照,就这么努力着,前前后后用了四年,把这个执照考了下来,现在的她回想起来,说那个考执照的过程也绝非难于上青天。那晚回到家里,安茜就睡不着觉了,想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真切地觉得后悔,这一来,几个晚上都睡不好,翻来过去地把来加这些年的经历拿出来掂量,把自己彻底否定掉,在这个反省的过程中,安茜人都变得傻傻呆呆地。
安茜想,要不去学个专业吧,就走张凯走过的路,先去参加个短训班,考个药剂师助理之类的证书,之后就可以去药店找份临时助理的工作,哪怕是义工呢,然后就一门门考过去,同时提高自己的语言,用四年的时间,拿下这个执照。安茜其实不是不犹豫,想到考试、打工就止不住打颤,当全职主妇太久了,下决心是难的。朋友们反对的占多数,丈夫对她的打算,也没有明确的表态,只是告诉她,照顾孩子是第一位的 。有一件事情则结结实实地帮安茜做了决定。
有次搭朋友的车去北边Cottage玩,朋友一家也有一个正在上初中的女儿,大家一起坐在车里闲聊天。这对夫妇在国内是医院里的大夫,来加拿大后,很快就在西人工厂里找到工作,一干就是五年多,夫妇两人想通了,不想再去辛辛苦苦上学校。车上闲聊中,谈到孩子们将来要做什么工作,朋友的孩子直截了当,说要做医生,不要像父母一样。朋友夫妇已经麻木,对这种言论并无反应,安茜好心地纠正女孩,告诉她她的爸妈就曾经是大夫,朋友女儿面无表情地回答说:“really?”那充满质疑的冷漠语气,让安茜一辈子都忘不了,更让安茜难过的,是自己女儿的反应,女儿直言问安茜为什么大家都有份工作,你却天天学英语。
安茜想解释,说自己这些年的奔波,是为了给女儿一个家,但是安茜没有说出口,这个理由说服不了自己,也说服不了女儿。安茜想,还是去踏踏实实地做吧,张凯经受得了,自己也能咬牙坚持下来,她开始捧起书本去读书,也怪了,自打开始读书上课准备考试,自己多年的失眠症没了,每天脑袋一沾枕���就睡着了,闹钟山响着才睁开眼,这样的生活,也许就叫做充实吧。安茜八年来第一次,离开了学英语的教室,开始了另一种生活,只是有时想到过去的这些岁月,安茜真的不能原谅自己,每当见到新来多伦多的朋友,安茜总是忍不住,把自己的经历和张凯的故事告诉大家,不要惧怕艰苦的付出,更要及早树立目标,否则就只有后悔的份儿,因为如果没有自己的一片天,心里的空虚谁也填补不了